23/11/2024
口語文化與文字文化
這兩個詞是最近從一個說書的YT節目裡聽到,但兩個概念在腦海裡卻已爭鬥已久。
這兩個文化是什麼呢?口語和文字有差異嗎?在文明的進程與流傳之間,在概念的認知與真實的生活之間差異可大。
說書人舉的例子,遠古時代偏遠地區的一個小村落,裡面的居民總是期待著偶然的吟遊詩人的降臨來跟他們講一個晚上希臘城邦的故事,這些故事口耳相傳,每個晚上都不一樣,跟隔壁村講的也不一樣。詩人的點綴下是白天疲於生計的村民入夜後最重要的精神糧食。後來文字誕生,有人專門蒐集這些素材,編纂成了一本荷馬史詩,大量的故事有了定稿,發行至周邊大大小小的城邦,也傳到了偏遠的小村莊,識字的村民再次聽到吟遊詩人到村裡講述其中的故事,便不住的翻起手上的書對照詩人講的內容與這本官版有哪些不一樣,是否「講錯了」。
這件事裡吟遊詩人講的故事是口語文化,跟我們小時候把一件事加油添醋的渲染,將事實成了天馬行空的幻想;或者三五好友聚會講八卦,只因不同的角度在一件事上得到不同的樂趣。口語文化的目的只有那一場晚宴,甚至只有那一段對話。吟遊詩人只是要為小村莊的晚上帶來一段大家都可以聽懂的節目,小朋友只是要在對話裡讓自己顯得有趣,好友們只是要把現場的氣氛炒熱不冷場,才好有下一場聚會。語言文化可以根據講的場合,訴說的對象,故事之外的作用講的天花亂墜、各種精彩,但不對事實負責。
而荷馬(若真有其人)以文字編成的史詩就是文字文化。把一段話刻成文字,並希望它流傳到大大小小的城邦,流傳到後世,這是需要對這段文字或這段事實負責的。它會經過同代的人們以不同的角度窺看,會經過後人考察、辯論,如果它仍被接受它就是一個正史,成為某一段真實發生過的事實。這些事實正是讓我們一代傳一代,從小認真學習,理性看待的歷史或者知識,也從此一段話有了標準答案。
我還記得念書時鬆弛的弛要拼作ㄒㄧㄡ,如果拼成ㄔˊ,那就會被在國文考卷裡扣分,但不知何時起,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弛已只有ㄔˊ的讀音,ㄒㄧㄡ才是錯的。還有更多詩詞和地名裡譬如白帝城的白,松柏的柏,不同時代,不同地區的人念法都有不同,各有各的官方。這本質即是口語文化與文字文化上的差異,沒有誰對誰錯,時空背景不同罷了。理解這點便也可以理解三國演義與三國志的差異,或者西遊記正本與其後各種延伸再創作的意義。動機不同,得出的面貌便不同。演義是羅貫中整理了他那時代的三國說書材料編纂成的一套完整小說,故事精彩,流傳古今中外。三國志是陳壽綜合他的時代所聞以寫史書作為目的完成的信史。對文化來說一個膾炙人口,一個作為高機率曾真實發生過的歷史,各自意義,沒有好壞,都是文化的一部分。而經過各種解讀過的孫悟空,無論是至尊寶轉生的版本,不願作天庭與靈山之間棋子的大聖都各自有各自的擁護者,只因理解祂或牠的角度有所不同,雖已離最初只是作為單純遊記故事裡的石猴子甚遠,但各有各自的精采,在漫長的時間之後還為西遊記這本小說延續了汩汩不絕的生命。猶如當初文字尚未出現前那些村落間口語文化時代,每個晚上不一樣的劇情漸漸編織成的荷馬史詩。
米蘭昆德拉:文字是遠在天邊的人的事。口語是住在附近人的活。
張愛玲: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講這麼多為何要寫在這呢?到底跟看病有什麼關係?有的,作為中醫非常之深刻。當今的主流看病方式是有標準答案的辨病論治,你看到什麼病,蒐集證據,確診,再從教科書裡、論文裡找出那個詞條,底下說明此病的病理特徵和治療方式,選出效度最好那個,然後就完了。我們學習裡稱作實證醫學(Evidence based medicine, EBM)。有標準答案,是文字文化的一部分。
但中醫的辨證論治卻反其道而行,我今天或許知道你的病是什麼,但我的治療並不是只有那個標準答案,我會聽著你的敘述方式,看著你的臉色和脈搏的跳動模式,討論你怎麼發生以及還有哪些問題,聽著你的各種但是,來決定最後開什麼樣的處方。同樣是咳嗽最終我們都會開出那個止咳的藥,但只有經過口語,我才會知道你的咳嗽有這麼多的但是,你比較怕熱,吃了同樣驅除鼻水的薑會令你口乾舌燥,飲水不能解渴,只會出尿;你比較虛弱,晚上常常睡不好,吃了麻黃劑雖然也可以壓制咳嗽,卻會讓你晚上更難以入眠。於是我就像口語時代的說書人一樣,給兩個同樣是咳嗽的人不同的處方,給同一個人只因來的季節不同開出不同的藥。
其實辨病論治與辨證論治也沒有孰優孰劣,反過來說愈是急性或嚴重的病症,更適合以辨病論治來作為標準治療,以提升比較低的治癒把握。只是大部分的病症,尤其當今中醫大部分的客群真正的需求應當是看人而非看病。於是我大部分時候都是以辨證為方向作為驅使,如何看得更準是自我期許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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