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2/2025
Fixer
【災場採訪,一條串起不同際遇的線】
11月26日,當宏福苑這場大滔天大火由下午燒到夜晚,一段段火光熊熊的影片穿越網絡時,火舌同時也驚動了國際媒體的神經,開始有人聯想起2017年英國一幢24層住宅Grenfell Tower的火災(造成70人死亡)。不少外國媒體見狀,立即計劃飛來香港採訪,由於不諳語言不懂形勢,他們會聘請fixer(可理解為嚮導),在幕後為外國記者翻譯和指路。
「Hi Jacqueline, how are you?」我收到外國電視台記者Jessica打來的長途電話,趁她上機前我們快速敲定了一些採訪角度。「Wang F*k Court Fire」是這次採訪工作的牌頭,Jessica和攝影記者S分別從兩個國家飛來香港。他們抵埗後的翌日,清晨6:45,空氣清涼但氣氛沉重,我們在燒得焦黑的宏福苑對面,正在準備8點鐘跟香港連線的災場直播,噢不,換成他們的說法,應該是00:00GMT(格林威治標準時間)。
外國記者與本地fixer的關係,有時我會稱之為你和我,有時我會視為「我們」。Jessica、S,和我,我們三個人每日拿住腳架和鏡頭,於油站、天橋、廣福、東昌、馮梁結中學之間奔走採訪。站在遺體辨認中心門外,看着家屬走出來時掩面痛哭的樣子,Jessica那對深邃的大眼睛掛了下來,我倆對望,立即就有了共識,三人一起扛着工具離開,不忍近距離拍攝。事發初期,棚網被指符合資格,惟竹棚忽然成為萬惡之源,並出現一片取締之聲,誤導了好些外媒跟隨口徑報道時,Jessica皺起眉頭警惕地跟我說道:「我知道竹棚和鐵棚背後有很多利益衝突,我們不會輕易歸咎竹棚為大火原因。」
每次做fixer意味着香港發生了大事、香港登上了國際的頭條,成為了全球關注的對象。災難不能比較,災難都是傷慟的,但發生在自己家園的災難,傷慟是一條永遠的不會斷掉的線。即使新肉再次長出,那條傷慟的線將終身埋在我們的血肉裏,跟身體永久排斥。
****感謝外傭姐姐
在災場採訪,你遇見什麼人、聽到什麼故事,有時是一場際遇的遊戲。按格林威治時間工作,我們的一天更早就開始(不代表更早就收工)。在馮梁結中學附近,看見一個嬌小的外傭,吃力地抱着一個大哭不止的小孩,用菲律賓話跟十來個同鄉聊天,眾人臉上時而驚詫時而露出佩服之色。
今年34歲的外傭叫Nerrisa,在宏福苑僱主的家工作僅半年,住在23樓,「I am one of the survivors.」事發時她正哄歲半的幼主入睡,自己也差點跌入夢鄉,朦朧間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她用英語說:「跟平日工程的噪音不同。」她推開窗沒看到什麼,但聽到有人尖叫,「於是我再用力推大個窗,把頭伸出去,竟看見隔籬大廈着了火!」還在思考要拿走什麼東西時,濃煙瞬間已竄入屋,她立即抱起BB就跑,窗也來不及關,門推開了也沒時間上鎖。
她狂按電梯掣但沒有反應,遂抱住BB再次逃回屋內,把大門啪一聲關上,「我好亂,留在室內可能更安全?」但隨即她又覺得不妥,第二次再奪門而逃,抱住BB直奔樓梯,「我好恐慌、大叫Help Help,但所有住戶的門都是緊閉的。」她跑到11樓後,再衝去㩒𨋢,「我整個人在震,好驚,我真的要暈低了,電梯沒反應。我於是再繼續往下跑。」跑到地面時,情况異常混亂,有火舌有黑煙,有人想幫手接過BB,「我拒絕了,我在懷中抱實BB」。(按:發生火警時絕不能使用電梯)
下午3:07分,她逃離火場後在宏福苑空地,一隻手抱住BB一隻手拍片,在facebook開了直播,想通知其他傭工大火逃生。當時距離火警發生僅16分鐘,世上沒有人知道火災最後釀成這個結局,Nerrisa憶述,當她通知僱主宏福苑起火寓所將會燒毁時,僱主還在電話裏安慰她、着她不要擔心,「僱主說這裏是香港,他們能夠救熄的,香港是個很負責任的地方,不會有事的……」
Nerrisa哭道:「感謝上主,讓我奇蹟地逃了出來。」她說僱主的家如今燒掉了,她憂慮會被辭退,「我自己在菲律賓也有孩子,要養家。但僱主說我救了她的BB,無論怎樣,她都會把我留下來」。
****感謝想發聲的人
災難現場是一個很複雜的地方,裏面有很多很多人,正各自面對不同的處境;例如災民、救援者、記者、義工、執法人員,還有身不在災場,但同時又在災場的指揮人員、官員、巿民、大眾,以至網絡。每一個環節的人,每一節歷史的記憶,都會牽動整個災場的氣氛和神經。
我在廣福邨平台某家餐廳,遇上了災民M;也不過是運用記者直覺和觸覺,跟他搭訕起來。他的家燒掉了,但一家人平安。不幸不能比較,不幸都是絕對的,不過在粗暴的死亡面前,不幸顯然也分了等級。「你問我家裏有什麼,家裏有齊我人生所有嘢,但現在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了,只要個人仍活着。」
本來只談不着邊際的事情,但慢慢地我們的話題似乎觸及一些敏感地帶,接近核心的東西。他憤怒地說:「幾十條人命(按:截稿時,最新死亡人數為159人),沒有人要負責嗎?」我:「……」他:「我覺得應做些事情,為着死去的街坊,但我們又好驚,唔敢出聲。」我:「……」
然後他說了一些關於棚網和發泡膠板當時尚不為人知的情况,說了一些針對大圍標和貪污的看法,我問:「可以報道嗎?」他:「報道的話我會否有危險?」我:「我們會保護消息來源。」他:「咁記者有沒有危險?」我:「……」他:「可否交給外國傳媒?」我:「太細節的東西,外國電視台不會報道的。」他:「……」我:「……」
這是一個沉默比說話佔了更多時間的下午,這是一個談可能出現的後果比談實際發生了什麼事情更多的處境。然後大家都覺得異常疲累,互相折磨一個下午之後,我們黯然話別。
****感謝善良的香港人
因為她腳上那對很搶鏡的Crocs高達特別版,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叫黃太,住在宏新閣42年,事發時跟老伴一起逃命。「屋企燒晒,我走難時乜都冇帶,成身由頭到尾都是在物資站攞的,面衫、外套、褲、底褲都係拎㗎。」我自顧自小聲感嘆:「唉,的確胸圍底褲都冇晒。」誰料黃太聽到了,向我眨眨眼睛,小聲地道:「所以我冇戴胸圍囉……」講番那對Crocs,她挺驕傲地說:「對鞋咁cute梗唔係我㗎啦,攞㗎,我搵得好辛苦先搵到呢對嘢,係咪幾靚?」
她在物資站附近游走,正住在庇護中心。我:「晚上睡得好嗎?」她:「好,我什麼地方都瞓得。」我:「那食得習慣嗎?」她:「梗係好!乜都有得食,你想食乜都有,你噏得出都有!」我立刻測試:「叉燒飯有冇?」她:「有!」我:「咕嚕肉?」她:「喂!呢個要炸,大製作,唔得,估第二樣啦!」我:「餃子?」她:「有!水餃、雞飯、豬扒飯都有。湯是鴻福堂的,幾十蚊一包,還幫我們坐熱飲,真係好強勁。」黃太說,自己平日在家煮飯是「求其煮」,哪及庇護中心「咁多款式」。
看她如此大器,我問黃太事發後有沒有哭過,她說:「有認識的街坊死了,很傷心。」但她說,火災後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冇晒家當我不傷心,有咁多人一齊陪你,有什麼好喊」。頓一頓後,她續道:「其實我忘了自己屋企究竟有啲乜,直到昨日醒起有一隻金猴子擺設,係老公某年送給我的禮物。算啦,好好活下去就是了。」最後她託我跟香港人說:「好多謝各界巿民的關心,還有商界的幫助,好感動,人間有愛。」
****感謝自發的義工
哪裏有災難發生,哪裏就會見到香港人送來的大量物資;哪裏需要傳遞物品,哪裏就會見到香港人組成的人鏈。火災後頭幾天,我在現場看見極多自發前來的義工,極大量自發送來的物資。由早到晚,廣福邨平台都有義工細心地整理和分類,寫上可愛的字體,煞有介事地把每件衣服摺疊,儼然是一個開放式的露天大倉庫。(平台的物資站運作兩日兩夜後清場)
中午時分,有飯盒要傳送,忽然就跑來了很多人,一呼百應肩膊碰肩膊組成一條未免太擠迫的人鏈,因為想參與的香港人太多但能做的事情又太少。而在東昌社區中心,又是另一番的義工景况。這裏的義工或穿起了關愛隊背心,或穿起了粵港澳大灣區的背心,背心義工濟濟一堂。我一度被誤認為是災民,獲背心義工用普通話問道:「你需要什麼物資嗎?」這讓我啞口無言,舌頭一下子打了結,不知該用什麼語言回應。
****感謝陌生的你那個溫暖的擁抱
在宏福苑採訪好幾天,第一天因為協助外國電視台記者做直播,長時間逗留在起火屋苑的對面,眼光整天落在吞噬了好多人命的焦廈上,人也彷彿被吸進去了,心中的空洞和難過不能言喻。接着的一天,我們較多時間游走在不同的社區中心之間,遇上了不同的人,跟災民說上了很多的話,反而讓人心寬起來。
在現場採訪,我一直沒有機會靜靜的傷感和流淚,直到遇上了她。那日下午4點,一個女生和一個男生上前搭話,給我和記者Jessica送上了念慈菴的喉糖,問道:「如果你們不介意,不如讓我們一起祈禱?」我本來合上眼睛聆聽她的禱文,但頃刻間我感到眼淚要湧出來,立即睜大眼睛好讓淚水平息。禱告完畢,我和她輕輕擁抱道別,本來只是一個禮貌的擁抱,但我們兩個陌生的成年人一下子不由分說地大哭起來,抱了很久,哭了很久,完全是一種解釋不來的觸動和安慰。哭得糊裏糊塗之故,我已忘記了最後如何收科,究竟是如何說再見的。不過,如果你讀到這篇文章,謝謝你,謝謝你的擁抱,謝謝你說服我溫柔的力量,或可戰勝無盡的黑暗。
(原文刊於12月7日 《明報》星期日生活)